陆祈安垂着眼,不知道望着遥远时空的何处,叹息世间循环法则总是应证其身,伸手把小鸡的脑袋揉到怀里,就算以后他必须像个丧父的孝子哭破坟,也与自己无关。
隔天,小鸡又被婶婆小娘拧醒,紧抱着半边薄被,挣扎着不要起床。
女子黑纱下的芳颜狰狞似鬼:“跟你说过多少次,此地阴气强盛,他在这里是调养身子,你跟着睡是找死吗!”
小鸡捂着快被拉断的耳朵,哭噎着解释:“是陆先生要我靠着取暖。”
“想撒娇还找理由,可耻!”
女子拉着小孩就走,不想和睡成虾卷的陆家道士打上照面。小鸡再三回眸,对薄被外那抹柔顺的黑头毛挥手:“师父拜拜。”
小鸡走没多久,左半边的藤床又咿呀陷下,丧门侧躺上床,没说什么问候语,也没赶着陆祈安用早饭,只是闭眸倚着友人歇息。
被里的道士转半圈过来,变成两人隔着薄被面对面,丧门眼中的被子卷发出一声木已成舟的长叹。
“怎么了?”
“丧门,这次实在怨不得你。”
“什么话?我过去有害惨你什么吗?”
“我深思许久,想来都是爹爹的错!”
“你跟一遇到挫折就怪父母无能的死小孩有什么两样?”丧门听得莫名其妙。
“这么多年来,不管小孩子多可爱,只要不姓陆,我都忍心推得一乾二净。这辈子从出生就看着我爹爹开心地逗小孩玩,每捡一个就给他冠陆姓,好像天底下失亲的幼子都是我陆家的娃娃。这个不肖子孙⋯⋯”
“幼吾幼以及人之幼,我虽然无缘见到陆叔叔,但他真是了不起的榜样。如果你们父子价值观总是冲突,要不要检讨自己是否太混蛋?”丧门秉公提出建言。
“星星⋯⋯”
丧门轻拍被子卷,聊作安慰,即便他其实不晓得陆祈安在怨叹什么。
“你家祖师爷也曾结庐山间,信众万千,布道不讲鬼神而是教学启蒙,让平民也能读懂官府的律令;能知,就能保护身家财产,不会再被官府胡乱暴征充员。也因此,孩童到老者都唤他『先生』,有教无类,既是修道者,又带着儒者风范。你父亲说起来也是追随你祖先的脚步,我也希望你学着大方一点,以后我们才能一起执教鞭。”
陆祈安拉下被子,眼睛急急地眨了眨,好像没听清楚丧门的结论。
“我们大四先修硕班,博班再申请公费留学,若是能在国外做出成绩,我想回来传授后辈我们的研究方法。即便学海无涯,只要传承不中断,人们一定能求出一个生命的真理,抵达大神通也望不见的境界。”
陆祈安的神色,就像幼年打翻蒸笼被他爸活逮,要电他屁屁一样惊恐。
“干嘛?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了?”得了许诺之后,丧门整天都在计划两人美好的未来,目前已经写满两本笔记簿。
“丧门,我不想学习,更不愿当老师,我只希望混吃混喝过余生⋯⋯哎哎!”
丧门气得揍人。其实在他心中,功成名就、嘉惠世人都是其次,只要陆祈安一直伫在他人生的风景里。
“我从来没真正离开过庄头,乡野奇谈都比城市熟悉可亲。外头的世界充满未知,但想到你在我身边,我就不觉得害怕。”
陆祈安恬静地望着他笑,丧门伸手碰了碰,然后把对方独揽下来。
“你生病让我发现一件事:陆祈安,我真的没有你不行。”
“丧门,我何尝不是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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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学前一日,箕家婶婆天未亮就来接人,和陆祈安私下商谈小鸡以后的处置。陆祈安递过一方纸包,她掂了掂,是整迭的钞票。
“这对照养小孩来说只是杯水车薪,子闲就拜托你了。”
他不把钱财放在眼里,却有心为孩子筹谋生活。女子别扭地当着他的面开口:“你真是个矛盾的男人。”
陆祈安只是微笑:“小遥姑娘,你多笑笑,一定很美。”
“去死吧!”
交涉结束,箕家婶婆退开来,等在外头,留给他们师生讲悄悄话。小鸡哭哭啼啼地拉着陆祈安的手,舍不得说再见。
“师父,我可不可以偶尔去大学看您?我保证,不会给您添麻烦。”
“小鸡来找我,我很高兴,怎么会是麻烦呢?”
小鸡明明很开心,表情却像快哭出来一样。
“我没什么能谢您,这是婶婆教我做的长命环,祝您长命百岁。”
小鸡没等陆祈安响应,擅自为他戴上用干菖蒲叶编织的手环,没想到一碰上手腕,草环竟断成两截。
“奇怪,怎么会⋯⋯”小鸡非常懊丧,区区一个平安饰物都能搞砸。
“小鸡,你为什么选长命环?”陆祈安温声问道,小鸡支支吾吾。
“人喜欢财富和长寿,我以为师父不看重钱财,就送这个。”
陆祈安朝他微笑,小鸡垂下头,老师法力高强瞒不过去,只得实话实说。
“我们第一次见面,回去我就作了梦。是『那种梦』,他们有时候会揭开『帘子』,让我探头进去。我看见您躺在棺中,穿着漂亮的古服。有个相当英俊的男人跪在旁边哭,哭到眼睛都是血,但怎么哭求您都不肯再看他一眼,因为您已经死了⋯⋯”
小鸡说得惶恐起来,此时才体认到梦境的可怕。
“你头发是⋯⋯黑的⋯⋯”
“看来很年轻对吧?”
“一定是看错了,我、我回去拜托大神重新作个梦⋯⋯”
陆祈安只是淡然问道:“小鸡,那名哭棺的男子后来怎么了?”
小鸡直觉不能说,说了好像世界会因此倒转,但到头来还是如实托出。
“他的父母、妻子都来劝,要他看开,但他迟迟不肯盖棺。后来他痛到受不了,挖出自己的心,自杀了。”
陆祈安深深合上双眸,小鸡以为他在伤感,他却笑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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箕家婶侄离开后,丧门载了一车住宿用品过来,齐全到就算露宿街头也没问题。
两人一直等到傍晚,庙主终于姗姗归来,城隍爷藉庙主的肉身给丧门带了两本孝敬用的原文书,口头感谢几句,就赶着代理庙祝走人。
“七月初你闹这么大,咱们也算扯平了,薪水会再给你,别让旁的东西知道我跟你有私交。快,去去!”
“大人,那么祈安拜别。”陆祈安来得干脆,去得也潇洒。
丧门一手捧着陆祈安的家当,一手牵着嗤嗤笑的友人,还没问他打什么坏主意。突然一道旱雷劈下,正中后头城隍庙头。
额匾落下、前柱焦黑,还有城隍爷被吓昏在地,除此之外,幸好没造成严重的灾情。
陆祈安拍拍手表示:“我这些日子以来,替乡亲算命,天机慷慨大方送。可泄露小秘密总要有谁来承担,城隍大人以金身为万民挡厄,真是太伟大了!”
没想到城隍爷没让陆某人嚣张太久,醒得很快,抽起神像旁的铁枪,气急败坏地追了过来。
“你这混蛋道士,不要跑!”
陆祈安左顾右盼,看向正在思索如何道歉的丧门,一纵身往他背上跳,朝城隍大人吆喝:“哈哈哈,来追我啊,大笨蛋!”
这下子,丧门只剩下全力逃亡的选项。
“你怎么这么胡闹!不怕把一乡祭祀圈得罪光光?”
陆祈安搂着丧门的脖子咯咯笑,整身重量都挨在他身上,夹在大帅哥腰间的双腿还作势蹬两下。
“不怕,因为咱们要进城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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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离家时,锦裘丝履,却是青衣奔归。
“老爷去了⋯⋯这是陆家最后的血脉⋯⋯”
他握紧女子冰冷的手,不愿听家破人亡的哀挽,只要她活下去;
他别无所求,朱门冠盖、疼他入骨的父兄都可以不去想,只要她活着就好。
女子不停地呕出血来,神情十分痛苦,却直直地望着他,舍不得合眼,使尽气力伸手抹去他的泪水,即不支垂落。
而后,他带着孩子避战祸。
怀抱的婴孩日夜啼哭,轻舟四处漂流,任水载着、风吹着,变化无常,如同这个世间。
他望着夜空,想以人的感官看通上天的旨意,大道究竟何处依归?发现到星子不变。
在这无常世间,惟有星子不变。